在古人的詩中，喝酒是一件豪情與浪漫總相宜的事情。李白的詩中有：“兩人對酌山花開，一杯一杯復一杯”“古來圣賢皆寂寞，惟有飲者留其名”;杜甫的詩中有：“白日放歌須縱酒，青春作伴好還鄉”“重陽獨酌杯中酒，抱病起登江上臺”;白居易的詩中有：“少年心不遠，只在半酣中”“身后堆金拄北斗，不如生前一樽酒”……

(圖片來源于紀錄片《草堂杜甫》)

唐宋兩朝是中國文學史中的一個高峰，無數的文人墨客，飲酒作詩，創作出了眾多千古名句。詩與酒在那個時代是士人階層的標配，但那時候士大夫喝的酒并非是今天的白酒，而是以稻米為原料釀制的米酒或黃酒。

在蒸餾技術出現之前，稻米才是中國酒的主角。大約在9000年前，也許是被雨打濕的稻米與空氣中的酵母意外相逢，由此開啟了一場關于風味的奇跡之旅。此后幾千年中，谷物釀酒深深嵌入中華文明的綿延發展中，稻米酒不僅成為日常飲用，還在敬天、祭祖、嫁娶、喪葬等儀式中承擔起了某些特殊功能。

時至今日，稻米在中國酒業中雖不站“C位”，但對于中國酒風味的影響仍是深刻且長遠的，它既是中國白酒的來時路，也是中國酒文化持續傳承與繁榮發展的重要介質，與高粱、小麥相比，它雖不起眼，但也絕不可或缺。

一眼萬年，“稻”路漫漫

上世紀90年代，一支中美聯合考古隊，來到湖南永州道縣的一處巖洞，在其中發現了兩粒炭化的稻殼，刷新了全世界的認知。這是迄今為止，發現的最早的稻谷顆粒，它們生長在距今12000年前。

與此同時，在距離道縣1000公里外的江西萬年縣仙人洞中，考古隊還發現了距今12000年的人工栽培稻植硅石。這兩處遺址相互佐證了一個事實：最早將稻米作為食物的人類就出現在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區。

(玉蟾巖遺址發現的水稻遺存，圖片來源于“湖南考古”)

回看過去萬年時光，中國人對水稻的馴化，是一個漫長且復雜的過程。

最初的野生稻，稻穗上有防止被覓食而進化出的長芒，谷粒顏色呈紅色，且比如今的大米小很多，因為扎根在松軟的淤泥中，根基不穩，加上熱帶、亞熱帶地區風比較大，所以天然就是斜歪歪的。那時，野生稻成熟后，稻谷一碰就掉，這就造成人類采集稻谷非常的不方便。

然而，在距今一萬年左右，長江中下游的中國先民逐漸掌握了工具的使用，對于稻谷的采集、種植、馴化也開始得心應手，隨之而來的是稻米的食用價值被陸續開發出來，自此之后，這種植物不再是潮濕岸邊可有可無的雜草，而是被種植在中國史前人類聚集地周圍的飽腹優選。

大約8000年前，中國的水稻基本成型，不僅稻桿挺直了、稻芒消失了，且谷粒比之前大了不少，顏色也由紅變為了如今的米白色。當然，也有一部分稻谷走上不同的道路，顏色不僅沒有變白，反而日益紅得發紫，最終成為了我們今天所說的“紫米”和“黑米”。

從浙江上山文化遺址的考古發掘看，距今8500多年前，那里的先民在當時已經在人工培育水稻了，不僅稻米的食用已經較為普遍，而且他們還會將稻殼、稻葉、稻穗等加入陶土中，從而來制作黏性更強、防裂性更好、重量更輕的陶器。不得不說，老祖宗的智慧確實令人嘆服。

(上山文化早期陶器與食物生產-消費過程的重建，圖片來源于“中科院地質地球所”)

時間繼續輪轉，到距今約7000年至5000年的河姆渡文化時期，河姆渡人已經開始以脫殼稻米作為食物，吃的稻米基本上都是人工栽培的。到如今，河姆渡所在的寧紹平原已成為我國重要的稻米產區，自古以來，當地對稻米的精細化利用始終是首屈一指的，例如大米研磨后的米粉可以制成梁弄大糕、象山米饅頭，以大米、糯米作為原料可以釀制成紹興黃酒等。

水稻在溫暖潮濕的南方蓬勃生長并不奇怪，但在氣候更為干燥的北方黃河流域，9000年前賈湖地區的先民也創造了奇跡。1961年，河南賈湖遺址被發現，在十次考古發掘中，陸續出土了碳化稻米、骨笛、龜甲契刻符號等6000多件震撼世界的文物，發現了最早的北方稻作農業遺存、最早的釀酒技術、最早的七聲音階骨笛、最早的甲骨契刻符號等，因此這里也被譽為中華先民“從蒙昧邁向文明的第一道門檻”。

與上山遺址的稻米相比，賈湖遺址的稻米顆粒更大，更具食用性。據研究，賈湖地區的先民也對野生稻進行了馴化，有意識地將顆粒大的種子保存下來，來年重新播種。其實不止是河南賈湖地區，隨著“仰韶溫暖期”的到來，6000年前，稻作文明經由三門峽和漢水上游兩條路線進入了關中乃至隴東地區，與此同時，黃河中下游的低洼地區也開始出現稻谷種植活動，稻米成為了早期中國體現社會等級差異的特殊農作物。

《論語·陽貨》有言：“食夫稻，衣夫錦，于女安乎?”這句話出自孔子與宰予的對話，宰予認為居喪以三年為期太長了，而孔子則用這句話反問，指出在居喪期間享受美食和華服是不合禮法的。由此可以看出，在春秋時期，稻米還是一種“高級食物”。

直到北宋時期，自越南南部引入“占城稻”優質品種，耐旱高產、適應性強、生長期短，于是水稻開始大面積種植和普及。明朝《天工開物》中提到：“今天下育民人者，稻居什七，而來、牟、黍、稷居什三。”說明這時候，水稻已經成為中國人最主要的糧食作物。

不過，明清時期，水稻的種植區域也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。由于江南地區商品經濟的繁榮發展，種桑養蠶、圍海曬鹽、采摘茶葉等產業逐漸占據主導地位，為保障糧食供應，水稻種植區逐漸向湖南、湖北、江西一帶遷移，而后有了“湖廣熟，天下足”這一民間諺語。

(湖南新田縣石羊鎮地頭村豐收時節，圖片來源于“這里是湖南”)

大“稻”之行，酒足飯飽

自古以來，糧食對一個國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，從宋朝詩人辛棄疾吟出“稻花香里說豐年”到我國“雜交水稻之父”袁隆平道出“禾下乘涼夢”，“酒足飯飽”始終是中國人心中永恒的追求和愿望。

遠古時期，中華先祖們采摘的野果食用不完，又無法長久保鮮，于是在某些適宜的自然條件下，野果經過酵母菌的發酵，竟奇妙地形成了酒。這種自然發酵的現象讓先祖們初步有了發酵釀酒的模糊意識。隨著時間繼續向前推進，來到新石器時期，簡單的勞動工具讓先祖們開始以谷物果腹，并意外發現了糧食發酵釀酒的奧秘。

在賈湖遺址出土的土陶器上，科研人員用科技手段捕捉到了來自9000年前的一縷酒香。他們綜合化學分析、植物考古和考古證據，推斷出：賈湖地區的先民先將葡萄果汁和液體蜂蜜放在陶器中，經過初步發酵后，再加入粳米、山楂，密封保存開始二次發酵，最終釀成了味道酸甜的賈湖古酒。

(賈湖遺址出土含酒陶器，圖片來源于“南越王博物院”)

而最新研究卻顯示：賈湖先民釀制的酒應為曲酒，以大米為主要原料制曲，并加入其他谷物、多種野生塊莖植物及堅果進行發酵釀制。賈湖先民喝的酒更像今天的黃酒和紅曲酒，這或許與當時稻米的北向傳播有關系，賈湖遺址可能是這個傳播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在距離賈湖遺址約100公里的新鄭裴李崗遺址中，我國考古人員還發現了，距今約8000年前，裴李崗人使用紅曲霉制曲作為發酵劑，主要利用稻米，并加以芡實和小麥族種子為原料進行釀酒，這是黃河流域目前發現最早的稻米酒，也是我國目前發現最早使用的紅曲釀酒技術。

到殷商武丁時期，我國先民已經掌握了霉菌繁殖的規律，并能使用谷物制成曲藥，發酵釀造黃酒。當時，釀酒業其實已經發展到了相當繁榮的程度，神話故事《封神榜》中對商紂王荒淫腐化的生活常常用“酒池肉林”來形容;甲骨文有關記載中的“糵”，意為牙米，即發芽之米，是廣為用于釀酒的酒曲之物。

殷商時代的酒大致分為黍酒、鬯酒、醴酒和甜酒，其中醴酒就是由稻米釀造的，是用來祭祀先祖的酒。從至今已經出土的青銅器來看，酒器占了一半以上的比重，種類之多，數量之大，幾乎是空前絕后的，這也反映了殷商時代的用酒之多、飲酒之盛。不過，當時黍酒占據著主流地位，是商人日常飲用頻次最高的酒。

(乳釘紋銅爵，圖片來源于“央視新聞”)

但從西周到漢代，稻米卻始終是釀酒的首選原料。《詩經·七月》記載：“八月剝棗，十月獲稻，為此春酒，以介眉壽。”說明稻米已經成為釀酒的重要原料。而到了漢代，釀酒技術日益成熟，據《漢書·食貨志》記載：“粗米二斛，曲一斛，得成酒六斛六斗。”這是我國現存最早的用稻米曲藥釀造黃酒的配方。

其實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，隨著良種選育技術的進步，稻米的品種已經非常豐富了。《廣志》記載：“有虎掌稻、紫芒稻、赤芒稻、白米稻。”稻米品種多達100多種，這也為黃酒釀造技術的進步提供了原料保障，同時北魏賈思勰的《齊民要術》對酒曲生產技術進行了系統總結，為黃酒釀造標準化奠定了基礎。

唐“安史之亂”之后，上層社會開始以大米為主糧，稻米也被廣泛應用于黃酒釀造和點心制作中。但由于當時的釀酒工藝并不先進，對糧食造成了極大消耗，由稻米釀造的黃酒仍是“高檔產品”，若非李白生的富貴且一生大部分處于開元盛世，不然今天的我們也很難看見他寫的那么多關于酒的名詩了。

來到北宋，酒終于開始從官方走向民間，走向更下一級階層了。“武松打虎”的故事體現出，當時平民百姓有點小錢，就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買酒飲酒。尤其在占城稻引進以后，稻米不再是上層階級的專屬，而是成為了普通百姓常吃的主食，用稻米釀造的黃酒也逐漸成為百姓餐桌上的常客。

《北山酒經》記載了宋代黃酒生產的十三道工序和技術，包括：臥漿、淘米、煎漿、湯米、蒸醋麋、用曲、合酵、酴米、蒸甜麋、酒器、上槽、收酒、煮酒，與現代黃酒生產的工藝相比，是極為相近的，這意味著我國黃酒生產在宋代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了。

今朝有酒，“稻”不可缺

如今，水稻已經成為中國的第一大主糧，中國人也早已實現了“稻米自由”，然而中國酒業自元明清之后，白酒逐漸崛起，取代黃酒，占據主導地位，小麥成為最強制曲原料，高粱成為最佳釀造原料，那么稻谷在釀造過程中就不重要了嗎?

當然不是!

首先從香型方面來說，中國白酒已形成十二種香型白酒，其中醬、濃、清、米四種香型是基本香型，它們獨立存在于各種白酒香型之中，而其他八種香型則是在這四種基本香型之上，通過工藝的創新和改進，衍生出來的香型。

在十二種香型中，米香型以大米為原料，采用小曲為糖化發酵劑，經半固態法發酵、蒸餾、陳釀、勾調而成，具有獨特的米香和清雅風格。米香型白酒主要集中在廣東、廣西地區，代表品牌有桂林三花酒、全州湘山酒、廣東長樂燒等，這些品牌均以其獨特的口感和精湛的釀造工藝，受到消費者的廣泛喜愛。

以米香為基礎衍生的豉香型同樣以大米為原料，經蒸煮，用大酒餅作為主要糖化發酵劑，采用邊糖化邊發酵的工藝，經蒸餾、陳肉醞浸、勾調而成。該香型誕生于珠江三角洲的水鄉，是由晚清陳太吉酒莊(石灣酒廠前身)第三代莊主陳如岳創造，在1984年第四屆全國評酒會上，石灣酒廠的玉冰燒曾獲得了“國家優質酒”稱號。

發源于江西的特香型白酒也是以大米為主要原料，以面粉、麥麩和酒糟培制的大曲糖化發酵劑，經紅褚條石窖池固態發酵，固態蒸餾、陳釀、勾調而成。自古以來，江西都是中國重要的稻米種植區，由于當地稻米豐盛又優質，江西釀酒既沒有選擇高粱釀造也沒有選擇多糧釀造，而是始終堅守稻米釀酒傳統，這為特香型白酒的發展提供了有力保障。

以特香型白酒代表品牌四特酒為例，其使用的大米原料是每年當季的新鮮贛鄱大米，為了鎖住稻米的清鮮米香，大米進廠后，只經過篩選和清洗，就直接參與釀酒，不浸泡、不粉碎、不加工，讓釀出的酒體自帶一種清雅、鮮甜的稻香風味，這也是四特酒與眾不同的原因之一。

除此之外，在多糧濃香、馥郁香型，以及仰韶陶融香、皇溝馥香、全興和潤香等創新香型中，大米或糯米都是重要的釀造原料。當然了，在如今南方的黃酒釀造中，稻米仍是絕對的主角，包括糯米、粳米、秈米等，比如紹興黃酒的核心原料就是當地特產的精白糯米，福建紅曲酒則以古田糯米和紅曲霉為主要原料等。

從實用價值方面看，稻米淀粉含量高，蛋白質、脂肪含量少，有利于低溫緩慢發酵，成品酒質較純凈，雜味少。而稻殼在幾乎所有白酒的釀造過程中都起著重要作用，它不僅在白酒生產釀造中充當填充劑和疏松劑，維持酒糟的疏松度和含氧量，調節糟醅的水分、酸度和淀粉濃度，對酒質也有著一定程度上的影響。

除此之外，稻草也被應用到了白酒的釀造生產過程當中，很多酒企都會在曲房鋪置稻草，不僅可以起到保溫固熱、隔離曲塊、水分調節、促進排廢等作用，還能促進微生物的生長繁殖，提高酒曲的活力和轉化效率。

都說高粱渾身是寶，水稻不也是如此嗎?在釀酒過程中，從稻米到稻殼再到稻草，無一不影響著一杯好酒的誕生。在高粱釀酒占據中國酒業半壁江山的今天，稻米的存在感或許降低了些，但中國酒文化之所以能流傳千年而生生不息，稻米絕對是目前最大的功臣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