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起“苦”,很難將它與幸福、快樂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 苦難、痛苦、困苦……每多看一眼這些詞,便仿佛心頭壓上一塊石頭,令人輾轉(zhuǎn)難眠。在飲食領(lǐng)域,即便像苦瓜這樣的“網(wǎng)紅”苦味食材,也常常被不少人列入“黑名單”。 然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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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起“苦”,很難將它與幸福、快樂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 苦難、痛苦、困苦……每多看一眼這些詞,便仿佛心頭壓上一塊石頭,令人輾轉(zhuǎn)難眠。在飲食領(lǐng)域,即便像苦瓜這樣的“網(wǎng)紅”苦味食材,也常常被不少人列入“黑名單”。 然而,人類的生活,卻注定與“苦”難舍難分。 從生存的角度看,良藥苦口利于病,幾乎所有能治病的藥都苦得難以下咽;從飲食的角度說,苦能與甜、酸、咸、鮮交織融合,賦予食物更豐富的層次;從精神層面看,吃苦更是一種文化象征,代表著堅韌、節(jié)儉與高尚品格。甚至在酒的世界里,苦味是葡萄酒與醬酒的“骨架”,賦予酒體厚重與深度。 我們追尋的風味山河,其實也是在借一味之苦,剖析人類的精神面貌。
物種進化的妥協(xié),文人氣節(jié)的象征 在自然界中,許多苦味生物體內(nèi)富含生物堿、苷類等有毒成分,以苦味作為警示,告誡人類“勿近”。現(xiàn)代醫(yī)學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人類感知苦味的味蕾集中于舌根,雖位置隱蔽,卻極為敏感。 這意味著,人類對苦味的耐受度極低,本能地排斥苦味食物。 然而,現(xiàn)實往往不遂人愿。氣候變遷、人口增長、資源競爭……甜美的果實并非四季常有,肥美的獵物也常被更強壯的對手奪走。為了生存,我們的祖先不得不鋌而走險,以生命為賭注,試吃那些苦澀的植物。
在距今約5900-5732年的廣西福蘭遺址,考古學家發(fā)現(xiàn)了炭化的殼斗科果實。通過MicroCT掃描,發(fā)現(xiàn)其內(nèi)部有燒制孔洞,推測為古人用于藥用或食用。這類植物富含鞣酸,苦澀異常,可能用于調(diào)理腸胃或應對濕熱氣候。 早在先秦時期,苦味菜便已進入人們的日常。《詩經(jīng)·唐風·采苓》中寫道:“采苦采苦,首陽之下。”寥寥數(shù)語,描繪出先民采摘苦菜的畫面。 苦味菜,貫穿了華夏五千年的苦難史。 王寶釧寒窯十八載,靠苦菜維生;百姓青黃不接時,以苦菜充饑。魏晉南北朝,戰(zhàn)亂頻仍,苦味菜甚至被當作主糧。《齊民要術(shù)》中已有關(guān)于苦味菜人工種植的記載。
中醫(yī)認為,苦味食物多具清熱、涼血、解毒之效。《本草綱目》記載:“(苦菜)久服,安心益氣,輕身耐老。”民間亦常用其醒酒、降火、解毒。 而文人士大夫,則以苦味菜自喻,借其“清苦”之味,表達淡泊名利、堅守節(jié)操的情懷。蘇軾因“烏臺詩案”被貶黃州,生活困頓,卻在《初到黃州》中寫道:“長江繞郭知魚美,好竹連山覺筍香。”他筆下的“筍”,正是南方常見的苦筍。在《浣溪沙·細雨斜風作曉寒》中,他以苦筍、蒿菜入饌,品出“人間至味是清歡”的境界。 這種于清苦中自得其樂的態(tài)度,正是其人格魅力的寫照。 陸游則在《閑居自述》中寫道:“粗茶淡飯隨緣過,富貴榮華莫強求。”其中“粗茶淡飯”,便包括苦菜、苦蕎等食材。
在普通人眼中,苦味菜是饑荒年代的救命糧;在中醫(yī)眼中,它是藥食同源的良方;在文人眼中,它是氣節(jié)的象征。苦味,早已超越味覺,成為一種文化圖騰。 兩極分化中的“苦”中作樂 每年四月,春雨過后,南方山區(qū)的苦筍悄然破土。四川人會在露水未干時采摘,此時的苦筍脆嫩多汁,苦中帶鮮。 苦筍肉片湯,是一道看似家常卻極具智慧的菜肴。苦筍的純正苦味與酸菜的酸爽交織,激發(fā)豬肉的鮮香,苦后回甘,層次分明。
五月,則是重慶人的“戰(zhàn)場”。他們會腰纏繩索,如俠客般穿梭于懸崖峭壁之間,只為采摘一種珍稀山珍:巖耳。 巖耳,又稱“石耳”,富含多種微量元素,營養(yǎng)價值極高。《本草綱目》記載其“氣味甘,清平無毒,有明目益精之效”,被譽為“素中葷”“植物肉”。 巖耳生長緩慢,對環(huán)境要求極高,三年才長一疤,五年如銅錢,三十年方成巴掌大。在古代,它甚至被列為貢品,有“三斗谷換一兩巖耳”之說。當?shù)厝顺S门苌诫u與巖耳同燉,制成“巖耳燉雞”。巖耳的淡淡苦味與雞肉的油脂香交織,入口松木清香,回味悠長。
而在所有苦味食材中,最具“網(wǎng)紅”氣質(zhì)的,非苦瓜莫屬。 在南方,尤其是廣東,苦瓜早已不是“禁忌”,而是一種信仰。佛山譚邊的大頂苦瓜,每年成熟時,都會吸引無數(shù)食客前來朝圣。廣東人對苦瓜的開發(fā)已達極致:炒、煮、燉、涼拌、榨汁、刺身、煲湯、入膳、制茶、做點心……甚至有一桌“苦瓜宴”,讓人嘆為觀止。 春節(jié)期間,為避“苦”字忌諱,廣東人將其改稱為“涼瓜”,照吃不誤。在他們眼中,苦瓜性寒味苦,正是清熱瀉火、祛濕養(yǎng)生的佳品。
由此可見,苦味食材雖不被所有人接受,卻在特定地域與文化中,成為不可替代的“清流”。 在追求風味多樣性的今天,它們?yōu)椴妥涝鎏砹霜毺氐撵`魂。 酒中苦味:風味的骨血 每年九月,新疆阿爾泰的啤酒花進入采收季。藤蔓上掛滿翠綠色果球,苞片如瓦片般層層疊疊。打開果球,內(nèi)部黏膩的樹脂與精油,正是啤酒苦味與香氣的來源。 啤酒花,雖在釀造中僅占0.02%0.5%,卻是啤酒的靈魂。它平衡麥芽的甜味,賦予啤酒苦爽的口感與茶香、橘香、青草香等復雜香氣。
而在葡萄酒中,苦味則來自“單寧”。單寧帶來口腔的干澀與褶皺感,是紅葡萄酒的“骨架”。 它不僅防止酒體氧化,更決定酒的陳年潛力與風味結(jié)構(gòu)。缺乏單寧的紅酒,質(zhì)地輕薄,口感寡淡,難以稱之為佳釀。
在中國白酒中,苦味同樣不可或缺。它來自釀造過程中產(chǎn)生的醇類、酸類、酚類等微量物質(zhì)。 適量的苦味,能中和甜、酸、香、辣,使酒體更豐滿、層次更分明。 尤其在醬香型白酒中,苦味與陳香、醬香相輔相成,既不喧賓奪主,又能延長回味,帶來厚重感。當然,苦味需恰到好處,過重則顯苦澀,過輕則失之單薄。 所謂“瓊漿玉液”,并非一味甘甜,而是千百種風味物質(zhì)在時間的醞釀中,彼此平衡、交融,最終成就一杯醇厚之酒。
苦,是自然的警告,也是生命的饋贈。它曾救我們于饑荒,醫(yī)我們于病痛,塑我們于精神。從田野到餐桌,從藥罐到酒杯,苦味貫穿了人類的歷史與文化。 我們“沒苦硬吃”,不是自討苦吃,而是在苦中,品出生活的層次,嘗出人生的深意。 苦盡,甘來。這,正是人類與苦味之間,最深刻的默契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