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母親的廚房里,總有一只青花粗陶壇子,常年半滿著乳白膏體,那是豬油。每逢熬豬油,整條巷子都浮動著一種奇異的暖香,那是油脂在文火中緩慢裂變的氣息,帶著幾分焦香,幾分溫潤,幾分舊時光的沉甸甸。 如今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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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母親的廚房里,總有一只青花粗陶壇子,常年半滿著乳白膏體,那是豬油。每逢熬豬油,整條巷子都浮動著一種奇異的暖香,那是油脂在文火中緩慢裂變的氣息,帶著幾分焦香,幾分溫潤,幾分舊時光的沉甸甸。
如今,這只壇子早已不見。取而代之的,是櫥柜里幾瓶金黃透亮的植物油,標簽上印著“零膽固醇”“健康之選”。豬油,這個曾滋養了中國人千年的廚房寶藏,已在健康恐慌與城市化浪潮中,悄然退場。 豬油的“原罪”,始于1970年代西方醫學對飽和脂肪的批判。一夜之間,它從“滋補圣品”淪為“血管殺手”。超市貨架撤下豬油罐頭,養生節目警告“一口豬油等于五支煙”,連菜市場賣豬肉的商家,也悄悄地把肥膘降價處理。
然而,豬油真正的悲劇,是成了時代焦慮的替罪羊。當我們在超市貨架前猶豫時,恐懼的不是脂肪,而是那個無法掌控的、速朽的身體。 文學里的豬油,卻從未如此狼狽。 汪曾祺寫高郵咸鴨蛋:“筷子頭一扎下去,吱——紅油就冒出來了?!边@“紅油”,實為鴨油與豬油的混合;梁實秋憶北平糖葫蘆:“山里紅過油炸,外層澆上熬化的豬油與冰糖,咬下去,脆殼裂開,酸甜與脂香在舌尖共舞?!濒斞冈凇冻ㄏκ啊分心钅畈煌摹柏i油白糖拌飯”,更是江南窮苦孩子的頂級奢侈。 豬油在文學中,從來不是“健康隱患”,而是貧瘠歲月里的高光時刻,是母親偷偷塞給游子行囊里的鄉愁。 所幸的是,現代營養學早已修正觀點。最新《柳葉刀》研究指出,適量攝入動物脂肪與心血管疾病無顯著關聯;豬油的飽和脂肪含量(40%)甚至低于黃油(60%),且富含脂溶性維生素與油酸——橄欖油的明星成分。 目前發現,豬油里有硫化物、吡嗪類與醛類等70種香味成分,它們共同構成了豬油的芳香。 所以,問題不在豬油本身,而在過量與失衡。 盡管關于豬油的爭論很多,但和豬油相關的美食卻是數不勝數。 江南豬油糖糕,是冬至必備。糯米粉揉團,包入豬油丁與綿白糖,上鍋蒸。熱氣中,豬油融化,糖漿流動,咬一口,外層軟糯,內里滾燙流心。
潮汕豬油拌粿條,則是夜市必選。剛出鍋的粿條,淋一勺滾燙豬油,撒蒜末、魚露、酸菜,拌勻即食。豬油的高溫,瞬間激發出蒜香,又裹住粿條,使其滑而不爛。 還有徽州豬油渣燒豆腐。油渣金黃酥脆,與山泉豆腐同燉,油脂滲入豆腥,豆腐吸飽葷香,素菜吃出肉味。一句“一粒油渣,十口豆腐”,道盡民間百姓的生存智慧。
豬油的妙,在于它不搶戲,只成全。它沒有橄欖油的張揚果香,沒有花生油的濃烈個性,卻以中庸之姿,托起百味。 這些吃法背后,其實符合科學規律:豬油熔點36℃,接近人體溫,入口即化,最宜涼拌、蒸點;煙點高達190℃,炒菜不起煙,適合中餐猛火;飽和脂肪比例均衡,久放不哈喇,是冷鏈被發明之前的天然防腐劑。 在河北老家,殺年豬是冬日盛事。褪毛、開膛、分肉,最后剩下一盆肥膘。記得小時候母親總會將那些肥肉切丁,入鐵鍋,文火慢熬。油渣漸黃時,她總會先撈出一小碗,撒上鹽粒,讓我們兄妹解饞。剩下的清油,濾入青花壇,凝成乳白膏體——這便是全家半年的“油庫”。
壇子擺在灶臺最暖處,取用時用竹勺輕刮。炒青菜,指尖大一塊豬油,蒜末爆香,菜葉“刺啦”一聲蜷縮,油光發亮;煮面條,湯底臥一勺豬油,撒蔥花,清湯瞬間有了骨肉;甚至蒸紅薯,碟底抹層豬油,甜香便多了一重豐腴。 豬油壇子,是早些年鄉村生活的晴雨表。壇滿,日子安穩;壇淺,年景艱難。小時候鄰居嬸子借半過勺豬油招待客人,第二天還一整勺:“多出的,是利息?!币步洑v過災年,母親把壇底最后一點油刮凈,拌進野菜團子,哄我們說:“今天吃肉餡的。” 如今,城市廚房不再需要這樣的壇子。冷鏈鮮肉隨時可得,植物油種類繁多,豬油成了“落后”的象征??擅慨斅劦浇纸切〉觑h來的豬油拌粉香,總有人駐足,眼神恍惚。那不是饞,是記憶在鼻腔里突然蘇醒。 前些日子特意從農貿市場買了豬油回來,依照網上教程做了豬油拌飯。低頭吃了一口,脂香溫柔包裹米粒,沒有植物油的輕浮,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暖意,從喉嚨滑到胃里,再緩緩升騰至眼眶。 豬油何曾有害?有害的只是我們對食物的傲慢與遺忘。如今我的廚房里,既有橄欖油,也有一小罐自制豬油。前者煎魚沙拉,后者拌面蒸糕。真正的智慧,不在非此即彼,而在知時知量。 |